當前位置:招聘信息大全網 - 招聘資訊 - 為什麽要逃離北京重返故鄉?

為什麽要逃離北京重返故鄉?

來北京20年後,他才有了這個打算,要搬回到故鄉汾陽,理由是霧霾。

“可汾陽的空氣也不好。”有人對這個理由不以為然。“不,比這邊好太多了,壹定要消除對汾陽的誤解,”賈樟柯語氣帶笑,“而且我住村裏。”

賈樟柯的山河故人飯館圖/ 翟錦

住在村裏的賈樟柯開了家飯館,叫山河故人。進門壹落座就能捕捉到玻璃罩裏壹字排開的9座獎杯,這是影片《山河故人》的成績單。賈樟柯當然沒時間經營,但這裏處處有他的痕跡,菜單裏每道菜都是他挑的,比如“賈科長推薦:清水桃仁”,青灰色墻上掛著海報劇照和他的照片,二樓的書架上有他挑的書,旁邊是壹摞落灰的2016年的《南方周末》。

飯館開在賈家莊,賈樟柯也住在賈家莊,這兩年裏,他保持著固定的寫作節奏,從每天下午兩、三點開始,那是他思維最活躍的時刻,偶爾也會待在山河故人的二樓,壹直寫到天黑。晚上是朋友的聚會,多半是酒局,伴著臟話直呼他的小名“賴賴”,故鄉老友韓宏壹度覺著,賈樟柯之所以開飯館,就是為了聚會再不用苦惱去哪吃飯。

賈家莊圖/ 翟錦

比起灰撲撲的汾陽縣城,賈家莊道路寬闊,安靜閑適,天空也更藍。賈樟柯喜歡在壹條路上散步,路邊是兩排挺拔的白楊樹,走路的時候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民歌,他覺得享受。

從年少時拼命逃離故鄉,到成年後拍攝所有電影的語境都選擇故鄉,再到45歲時重返故鄉,這些年,賈樟柯始終以不同方式和故鄉汾陽保持著壹種連結,他出走,再回來,半生過去,最後真正接納了這個地方。

疲倦

9月的最後壹天下午,采訪開始前,賈樟柯要求休息10分鐘。他站起身走了幾步,又重新坐下點了支雪茄,抽空錄了壹段視頻,似乎是為某個朋友的活動。

為了新片《時間去哪兒了》的上映,時隔兩年後,賈樟柯再次長時間離開汾陽,在北京的壹個寫字樓裏接受了高密度的采訪。我們是排在當天的最後壹家媒體,壹天下來,他已經有些疲倦,可壹旦開口說話,又會不自覺陷入思索,以至於雪茄的火光好幾次暗了下去,只能反復重新點燃。

《時間去哪兒了》

賈樟柯的疲倦或許由來已久,從1995年拍第壹個短片開始,他的生活保持著同壹種節奏:寫劇本、看景、找演員、建組、拍攝、宣傳。這壹切結束後再開始下壹輪,循環往復。

與此同時,他還需要和壹些力量進行博弈。《時間去哪兒了》是他第四支在國內上映的片子,第壹支是2004年的《世界》,很多人記得那次發布會上他哭了,因為“8年拍了4部電影,這是第壹次在國內公開上映……”。

2013年,為了宣傳《天註定》,他曾經壹個月飛7個國家,接連不斷地接受采訪,甚至頗有信心地宣稱,已經拿到龍標,電影壹定會上映。但後來《天註定》的公映被取消,賈樟柯去了壹趟廣電總局,回來再面對媒體時,上映的問題被回避了。

那時,在沃爾特·塞勒斯拍的紀錄片《汾陽小子賈樟柯》裏,《天註定》禁映後,賈樟柯疲憊不堪,燈光昏暗,他坐在沙發上嘆著氣,抽煙,遲緩地吐著煙圈,“我可能是個大的調整,我現在的考慮不是拍哪壹個,我第壹個選擇是我還要不要拍,是這個問題,這的確不是壹時情緒不好,是的確想,沒法在這個行業裏面做了,空間太小……徹底離開壹段時間。”

盡管他後來對媒體澄清過當時的想法:“我沒有對這個行業不滿意,我只是不喜歡每天為這個行業生活,厭倦自己成為壹個電影動物,但這並不是我對行業的厭倦。” 但2016年和許知遠聊天時,賈樟柯還是承認,這20年的生活壹直都是電影,他感覺疲倦了,想慢下來。

回到故鄉也許是壹個慢下來的方法。去年春節,賈樟柯就是在汾陽度過的,每天奔走在親朋好友的聚會裏,這幾年,他越來越喜歡這樣的聚會,在酒桌上劃拳,堆壹臉笑,高聲嚷嚷,充滿了煙火氣。

《天註定》

也是在拍攝《天註定》前後,賈樟柯意識到,他需要回到過去熟悉的生活裏。“所以,我在山西開了壹家面館,把它作為壹個跟朋友交流和見面的地方。我在北京的時間越來越少,留給家鄉的時間越來越多,在外漂泊後妳才會獲得所謂的鄉愁,因為離故鄉太遠了。”

逃離

賈樟柯仔細比較過汾陽和北京的不同:“汾陽下午的陽光非常厚重,那種光感在北京沒有。倒不是說北京的太陽比較單薄,而是從出生、懂事到成長,我都習慣了那種濃厚的光線。到了北京,下午沒有那樣的光線,我都會悵然若失。”

他懷念故鄉的光線、味道和人。今年春節拜訪住在汾陽的大伯,老人年紀大了,有些糊塗,壹會叫他的小名“賴賴”,壹會又把他誤認為做生意的朋友:“妳是從恰克圖回來的嗎?帶沒帶翻譯?”恰克圖是以前山西人在外蒙做生意時常停留的地方,這個名字將他從壹個蜚聲國際的導演拉回到汾陽賈家小子的身份。

80年代,在汾陽中學讀書時,賈家小子是校園的風雲人物,留長發,跳霹靂舞,組詩社,印詩集。詩社就叫“沙派”,7個人天天膩在壹塊,不聽課時,會想個什麽命題,各自寫出來,相互傳閱評點,比較著誰寫得好。

第壹次油印詩集,他們花了壹星期,到處借辦公室,晚上不睡覺,硬是把詩集弄出來了,最後印了七、八十本,各自拿去給非常要好的朋友,關系壹般的不給,因為實在太搶手了。

“沙派”的名氣日益壯大,壹次,縣公安局派人過來問這是個什麽組織,賈樟柯的高中同學趙海還為此接受過父母的敲打:“妳沒加入什麽幫派吧?”

趙海回憶起去年秋天的壹次飯局,在回太原的高速上,賈樟柯壹個電話打過來,“趙海,妳在哪呢,咱今天晚上喝酒吧,叫上咱們的人”。“好。”找最近的口子,趙海下了高速,掉頭駛向賈家莊,那個晚上是汾陽高中“沙派”7人聚的最全的壹次。

故鄉留給賈樟柯很多溫情時刻,但也曾給年少的他造成某種封閉感,他常常想象著遠方,覺得汾陽就是個圍城:到處都是認識的人,舒服自在,但似乎沒有人離開這片土地,但他迫切想要去看看遠方,“早上起來躺在床上,縫隙之間會有壹種厭倦感”。

上初壹那會兒,賈樟柯剛學會自行車,頭壹件事就是約了同學,偷偷去30裏外的孝義看火車。他們壹路找,終於看到壹條鐵路,幾個人坐在地上,屏著氣息聽遠處的聲音越拉越近,像壹場儀式。即使是壹列拉煤的慢行火車,也承載著少年對遠方的想象。

相似的場景後來就出現在電影《站臺》裏:縣城文工團的青年們偶然看到壹列火車駛來,立刻從載著他們四處演出的大卡車上跳下來,興奮地朝著火車遠去的方向大喊。

對那時的賈樟柯來說,那輛朝他駛來又遠去的火車就是《黃土地》,“那麽熟悉的腰鼓,原來也可以這麽打,可以在野地裏打,可以產生那麽多的塵土,塵土在陽光底下變成了像詩壹樣的東西”。他為此立誌要走出故鄉,考入電影學院,做壹名導演。

周圍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上大學就是為了找工作,電影學院是幹什麽的?那離生活太遠了。但韓宏覺得,賈樟柯“做的事情和身邊別的朋友都不壹樣”,這種氣質深深吸引著他,以至於從1999年到2005年期間,他去北京為開在汾陽的服裝店進完貨,都會打個車,從動物園直奔小西天,就為了見賈樟柯壹面,見完再帶著貨回太原。

之所以會被壹部電影改變壹生,賈樟柯覺得,這和故鄉的閉塞有關。“因為生活裏有許多我們不能想象的事情,這也是電影要拍的事。90年代,我相信和我生活在同樣環境下的孩子裏,99.9%都不會想從事電影工作,太遙遠了,所以就容易被壹部電影徹底打動之後才開始敢想。但壹個大城市的孩子可能不用想,這就是他的選擇之壹。”

考了3次後,他才進入北京電影學院,也離開了故鄉汾陽。這似乎同時滿足了他的兩個心願,離導演更近,離圍城更遠。

滋養

少年賈樟柯曾經無比渴望離開汾陽,後來他遠去,但他的電影鏡頭卻又對準這裏的人和街道。27歲,他在汾陽拍攝了自己的第壹部長片《小武》,並接連完成故鄉三部曲的後兩部:《站臺》和《任逍遙》。

汾陽是賈樟柯電影旅程的起點,從山西的自傳式體驗到觀察、虛構中國當下社會經驗,兜兜轉轉,賈樟柯的電影裏壹直有汾陽的影子。

盡管壹度厭煩汾陽人際關系的負累,但賈樟柯又受益於這種人情熱烈的滋養。拍《小武》時,他還沒什麽錢,膠片都差點買不起,是在電視臺工作的父親和他的朋友們幫忙。他姐夫也資助了不少,很多道具都是從姐夫施工的工地上直接拿的。

在《小武》裏飾演藥鋪老板更勝的安群雁當時還在汾陽上班,工作不忙,總溜出來,看賈樟柯需要什麽,他就做什麽。暴發戶靳小勇結婚的院子,是安群雁和劇組負責美術的梁景東做的油漆,花了壹下午。紅色對聯也是安群雁用毛筆寫的,寫了貼上去。炸的油糕,是安群雁的媽媽在家裏做好帶過來的,拍了壹遍又壹遍,炸的都發黑了,不能吃,最後都給倒了。

靳小勇和更勝的扮演者與賈樟柯是發小。圖/ 來源網絡

《小武》之後,賈樟柯有了投資,不再那麽窘迫,但只要在山西拍戲,總會得到不少關照。拍《山河故人》時,賈家莊的書記邢萬裏常舉全村之力幫忙,張羅著收集各家舊物件。《山河故人》裏梁子遠走他鄉背的那床被子,還是美術組打電話問韓宏,韓宏又找了另壹個汾陽同學張銘健,讓他翻出自家舊被子,淩晨兩三點開車送去劇組的。

故鄉成為賈樟柯片子的壹種固定語境,他觀察到中國城市之間的同質化,縣城和縣城之間如此相似,“那不如在老家拍”,而片中每壹座新的城市,都是此前汾陽的不斷疊加。從1995年拍第壹個短片開始,他在創作中無限接近故鄉,受益於故鄉,但實際生活中,又離這座城市和朋友們越來越遠。

故鄉的朋友張曉東就曾經大罵過他。那是在壹個酒吧,周圍都是來參加電影展的導演,賈樟柯也進了酒吧,人群有些躁動,很多人上前和他交談。張曉東坐在裏面,沒湊過去,跟人喝著酒,喝大了,開始罵,罵賈樟柯答應的事情沒做到。

《馬咀》是張曉東拍的紀錄片,花了6年,他拿給賈樟柯看,請他提提意見,賈樟柯爽快答應。但張曉東等了壹個月、三個月、半年,沒有回應,他憤怒了。賈樟柯當時什麽反應,張曉東不知道。後來兩人靠***同的朋友韓宏,慢慢修復這段關系。

發小安群雁理解賈樟柯的這種狀態,他聊起賈樟柯的每壹句話,末尾總要加上“那很正常”或“這得理解”。賈樟柯幾乎從不主動給他打電話,發短信也會幾天不回,這些是常有的事——他意識到,從走出汾陽開始,賈樟柯就已經跨入另壹個圈子,不單單是以前的玩伴了,“當妳成為名人,妳也在慢慢成為‘壞人’,因為妳滿足不了所有人的願望”,安群雁說。

家鄉朋友對自己的關註和意見,賈樟柯大抵是知道的。他在自己的婚禮上向朋友致歉,去不了同學父親的壽宴,會托朋友帶禮,有時候能順著朋友的意,他會高興。他在《山河故人》的太原路演時推了其他媒體,深夜接受了張曉東的采訪拍攝。

賈樟柯正在重新認識故鄉的人際關系,曾經有壹年,他沒拍電影,停止了工作,“生活變得茫然,電影變的無力,少年時有過的頹廢感又襲上心頭”。他回了太原,撥通以前朋友的電話,久違了好幾年的聲音傳出話筒。

三五杯酒後,他們喚他的小名,告訴他應該要個孩子,他們為他的老年擔憂。賈樟柯有些想哭,“只有在老友前,我才可以也是壹個弱者,他們不關心電影,電影跟他們沒有關系,他們擔心我的生活,我與他們有關。”賈樟柯又開始眷戀這種溫暖。

就在張曉東的那個采訪裏,他說:“青春的時候壹直只想往前飛,覺得工作最重要,事業最重要,但當妳有了人生經驗之後,當然這些還是重要,但這不妨礙妳留些時間給家人,不妨礙妳留些時間給朋友,我開玩笑說,這是我心痛的領悟。”

重返

現在,賈樟柯越來越樂意在汾陽做些跟電影有關的事。他發起創立平遙國際電影節,第壹屆就在今天開幕,開幕的影片是馮小剛的《芳華》。他還辦藝術中心,以及每周日都會在山河故人的二樓放映電影,幾乎從未中斷。看電影的年輕人從汾陽、太原各地趕來,多的時候五六十號人,能將二樓擠滿。賈家莊的年輕人少,而他們,正是賈樟柯最想吸引的壹群人。

他們的姿態總讓他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樣子,騎著自行車,在太原跑了壹天,想為考電影學院買本參考書。最後,大汗淋漓的他只買到壹本《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劇本選》,還是上下冊中的壹冊,另壹冊不知去了哪裏,“小地方的文化資源太匱乏了”。

無論是後來的《站臺》,還是《天註定》,成為導演後的賈樟柯始終描繪著壹個自身和故鄉的故事:進城和出城,離開這裏和去向遠方,壹如他在人生23歲的當口面臨的重大命題。

“很多人逃避自己來的壹個路,來的壹個方向,盡量地割斷自己跟過去的聯系,我自己就不喜歡這樣。我喜歡用壹個詞,我真的是有‘農業背景’的壹個導演,我相信很多藝術家其實都有這個背景,而且整個中國有壹個巨大的農業背景,為什麽我們要拋棄這個東西?所以我自己有壹個信條,就是不願意隔斷自己跟土地的聯系。”

不願意隔斷自己跟故鄉聯系的賈樟柯,在電影裏始終記錄著變革中的小縣城裏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是《小武》裏的縣城小偷,也是《世界》裏世界公園民俗村的舞蹈演員和保安,還是《天註定》裏陷入暴力事件的大海、三兒、小玉和小輝。

賈樟柯註視這些小人物,這些小人物有他在25歲之前在汾陽朝夕相處的人的影子。就像他還在北京讀書時,看到睡在三環工地的農民工,他覺得他們像他的高中同學,像他的表兄弟,“我完全理解他們從哪兒來,為什麽要來到這個城市”。

最近壹部《山河故人》的故事也再次發生在汾陽,與此同時,賈樟柯也真正回到了汾陽。“我不願意神化、美化故鄉。故鄉也包括很多過去想逃離的、不能容忍的東西,它們仍然存在,只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能夠包容它們。因為我們有能力出走,也有能力回來,所以這些東西都不重要了。”

《山河故人》

10多年前,還在電影學院上學的時候,賈樟柯總愛待在自習室,拎壹卷綠格稿紙,拿著鋼筆劃拉,開始寫自己的劇本,每次拿著筆面對白紙,他的思緒都不由地回到汾陽。

後來春節歸鄉,14個小時的火車,他輾轉回到汾陽,街道上幾百年年齡的老房子,兩邊的店鋪寫了大大的“拆”字,那些店賈樟柯從小進進出出,他在乎,這拆除的縣城,他想用鏡頭記錄,“或許是我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