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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工的人》:若有雷同,請哀矜而勿喜

在我讀完 “ 走水路 ” 的時候,我決定壹定要買到這本書——《做工的人》。

《做工的人》記錄了壹個我不曾企圖了解的圈子,壹個人壹生的從業經驗或者見人識物實在有限,很多作家去書寫這樣或那樣的生活,讓我們可以在書本中去體察體會人心人性的涼薄與溫暖,但是對於各個行業的酸甜苦辣,大多作者也只能短暫的有距離的觀察臆想,只有那些站在自己立場上的人,才能不帶著上帝視角,帶著自己的經歷、感情與偏見去闡述自己行業那本難念的經。也因此,我們需要像林立青這樣來自各個行業的作者,去真實的記錄不同行業的文化與生活。

我生活中時常遇到工人,但是他們對我來說仍舊是壹個模糊的群體,我看到的工人或是在腳手架上做著高強度體力活忙碌的工人,或者在地鐵裏穿著灰灰藍藍的工裝,有時會提著壹個大袋子或者壹桶的工具,他們三倆結伴,明明在人群中特別顯眼,卻最容易被大家忽視。

我從沒想過,也沒有能力去深度接觸或關心這個群體的圈子文化與人生經歷。我沒有他們的語言系統,我沒有包羅萬象的親和力,我不知該如何與這些我有完全不同經歷的人溝通。但是這就是書的魅力,它能夠給妳這樣的壹個機會,去突破妳自身的局限去了解妳周圍的看得到卻不常接觸到的人,去幫助妳看看妳所不曾經歷的人生,讓妳可以更加開闊地去看待這個世界。

《做工的人》就是如此,作者林立青,是壹位在工地打工十年的監工。做工的人,是他工作中遇到了泥瓦匠搬運工,這些人是被主流媒體忽視的人群,卻是他身邊壹個個有酒有故事的同伴朋友。

我們總是被 “中產”、“小資”、“富二代”、“窮人”這些以物質分人群的籠統概念包圍,人群與媒體的目光也大多追隨資金流而去,很少有人去為這些,因為缺少文化教育而在互聯網時代“失聲”的工人去闡述自己看上去不那麽“閃亮”的生活圈子。所以當他們得知林立青在寫壹本關於他們的書時,有師傅會特地找來,對他說:“妳快來問我,我全部都告訴妳”。 是啊,那也是他們有血有肉,用愛與責任堆砌起來,卻無人問津人生啊。也因如此,《做工的人》這樣的書以及作者林立青這樣的人,才愈發顯得難能可貴。

(“走水路”,靜脈註射毒品的意思)

作者? |? 林立青

來源? | 《做工的人》

阿欽吸毒。

或者說,他只能吸毒。

阿欽是鐵工,全家以前都是包小鐵皮屋的鐵工包商,人們俗稱為“鐵棟”。

然而,從阿欽的父親開始,他們家的招牌已經變成壹片白,實際上也無法再做鐵工了。自從內地的鋼鐵低價銷回臺後,臺灣的鐵工廠慢慢雕零。還有規模的,找上設計師和建築師往下遊搶食工作,市區內的新屋或裝潢,全都被這樣的形態搶走了。像阿欽家這樣的小鐵工廠,只能修修舊屋頂。

阿欽兄弟倆還過得去。當初父親還在時,送他們去參加職訓的結果是擁有焊工資格,雖然接不到案,但至少是專業師傅。

臺灣的傳統習俗,兄弟中有壹人會留在家裏,以免父母無人照顧。哥哥阿祈留在彰化,阿欽則到雲林的大工業區和幾個包商的臨時工廠內,焊接鐵管和白鐵管。

焊工有職業生命的限制。首先是眼睛的老化。從事電焊的工人們,在幾年內就必須戴上有色鏡片。接著是夜盲。剛從業幾天,就可以感受到眼睛和眼皮中間似乎有了沙;再過幾年後,眼睛內就如同有結石般地難受。反復發作的眼炎也使得焊工必須在工作和休息之間取舍。但不做就沒錢,阿祈就是這樣,撐到壹眼全瞎後,不得不退休。

接著是爛肺。電焊的工作是用高溫將金屬燒固。金屬燒熔時的廢氣,會使肺部纖維化,焊工們在天冷時會喘不上氣,就算帶上支氣管擴張劑也未必能撐住。常聽說戶外焊工昏眩暈倒,就是這個原因。這些有毒的氣體,造成了工人的肺部受傷,甚至神經受損,又因為焊工的作業空間常必須蹲低爬高,保持同壹姿勢以做到焊點位置的完整,血液的不循環也使這些病變更為嚴重。焊工的臉部、手部也常常嚴重脫皮,像是蛇爬過壹樣,因為高溫燒灼。?

他們的老父親走得很急,倒下去後,壹周就在醫院離世了,說是血液中毒,心肺功能全毀。那時候的臺灣還不流行葉克膜(人工肺)插管。

阿欽是進了這個廠區後,開始用安(安非他命)的。這個廠區無法容許煙、酒、檳榔,進場前還要酒測,但吸毒難驗。

他吸安後,工作如有神助。毒品最大的功效便是讓人忘卻酸麻癢悶熱,所以他能夠背負起完全符合安檢的護具,並且毫無病痛、耐熱耐重、做好做滿、眼睛不痛,長蹲起立後再也沒有暈眩。

吸毒的後遺癥是變得只能專註於壹點,這倒和阿欽的工作性質相符合。他的焊道又美又細,如同魚鱗般地堆疊,相較於其他師傅在細節上的土渣,他的每壹個焊點都幹凈美觀,室內的氬焊更是焊出了淡紫色堆疊而出的弧形。這些成品被工廠內拍照後打印出來,作為驗收的標準。廠區內所有人都說他是第壹流的優秀師傅,焊道滿鋪,動作確實,並且幾乎不用起來走動休息。

但這也引起了其他師傅的嫉妒。廠區內同做電焊的其他工人們,沒有幾人可以和阿欽有同樣的技術,加上他不愛交際,人們也就在背後說他搞得大家都沒好日子過。接著開始說他有吸毒,但這反而帶來了保護──廠區內的工程師們認為這些純屬中傷,畢竟阿欽的工作成果比起其他人,實在好得太多。那些高學歷的工程師總回:“妳也去吸啊!”

這個廠區每年需要造冊列管,而且對於人員、機械的管制極嚴,由於阿欽卡死了電焊工的活,所有進場的焊工都需要經過多種測驗才能進場。現在這些資格比起阿欽當年考試時難上太多,有些不重要的部分,工廠甚至引進外勞幫忙焊。阿欽倒是對這些語言不大通的外勞很好,在他的觀念裏,有了這樣的技術就不怕被欺負,工廠也願意派個外勞在他身邊。

他也是少數人證合壹,又都在現場工作的師傅。有些機械故障或設備損壞的外地包商只能找他。重新找人對這些工程師來說無疑是大麻煩,並且還需要審核。阿欽的電焊機、發電機、氬焊機以及氣體鋼瓶,則是每年都通過認證,在廠區內作為勞檢標準。甚至在掃具區內,他還有獨立的小隔間和充電插座。如此壹來,工廠的人方便找他,他也樂得不用把設備拿來拿去。

他把老家工廠的發票帶在身上,廠區內的維修安裝隨時可開發票。另外,他幫人代工的每日工資是四千,夜間加班加倍,壹個月約有十萬上下的收入,足以應付他每個月壹萬二的藥錢,加每周召妓壹次。趁著星期天休息,開著小貨車回彰化老家時,面對兄嫂,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也只能多給點錢來換取家裏的寧靜。

哥哥阿祈在彰化老家,原先生活還算過得去,畢竟兩代累積下來的口碑聲譽,使得他雖然沒有每天上工,但修修屋頂、招牌每月都還能掙個四五萬。

但阿祈的家裏愈來愈不平靜。他若是接了案,照顧老母親的整個工作就落在妻子身上;但如果不接案,那更沒有收入可言。阿欽明白,嫂嫂已經倦了。兩個孩子都在外地讀大學。婆婆已中風三年,老人的身體只有愈來愈差,讓嫂嫂連對自己的丈夫都逐漸失去了耐心。每壹次,阿欽只能回家看看媽媽後給錢,壹陣推托之後,總是硬讓大嫂收下,接著他回到工廠繼續工作,很累的時候就買安來用。?

母親在中風後第四年離開了。沒想到哥哥嫂嫂在喪禮辦完後,因為老人家臨終前的疥蟲而互相指責,所有惡毒話語盡出,最後還互毆且鬧起離婚。嫂嫂氣得北上去找女兒,同時寄回離婚協議書。夫妻倆兩地僵持,誰也不讓誰。

這樣過了壹個月後,遇上臺風季,阿祈受雇到廟旁的鐵皮屋上焊屋板時,突然就沒有任何聲音地倒下了。緊急送醫後,確定是中風──下半身、右手連同眼睛,都沒了作用。等阿欽趕回去時,嫂子早已回到家,和兒女們照料起阿祈。阿欽還是只能塞錢,大嫂這時候卻對他客氣了起來。?

他們全家都知道,這不可能好起來了。

阿祈身體的所有病痛,在此時全部爆發開來,只剩壹只眼睛在白天有用。他有想過自殺,試過用枕頭憋氣,看能不能就這樣死去,但每次還是忍不住叫出聲音,拍打身邊的妻。兩只腳全廢了,焊工長蹲使得阿祈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下半身,每次妻子為他換尿布時,他便開始說話糟蹋自己,也不想讓兒女看到自己的樣子。只是在病痛下,人的尊嚴壹再被擊倒,即使每天吞下止痛藥,依然痛苦。他為小事罵起妻子,在夜裏夢見疥蟲而驚醒,卻又因看見妻子無奈的眼神而更加痛苦。他的體重逐漸減輕,手腳也變得愈來愈細。

過年的時候,阿欽回家了,他想著應該包個大包給兄嫂,也該問問侄子、侄女的學費、雜費、生活費,是否能讓他幫忙。

兩兄弟總算有機會私下相談壹番,沒有旁人。哥哥卻趁著這時候,用僅存的左手握住阿欽的手,慢慢地,擠出了壹個要求……左邊眼睛還流著淚。

阿欽嚇到了,兩個月再沒有回來過。

當他再回來時,和哥哥談了更久。

哥哥的兒子準備退伍了,女兒再沒幾天就畢業了,妻子照顧了媽媽四年,他不要再拖磨家裏下去。他說,趁著他勞保還在,壽險也還有繳的狀況下,快點解決。

說著說著,兩兄弟只能哭。

阿欽對哥哥說:“妳再等我壹下。”

隔周,嫂子要北上兩天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阿欽回來照顧哥哥。他帶著哥哥到宮廟逛逛,開車帶他去看兄弟倆以前去過的地方。

隔天早上,他拿出了那壹對針頭和兩個註射瓶。這總***花了八萬。

哥哥笑著千謝萬謝他,他卻悲憤難抑地對著哥哥哭了起來。

四萬元全部打入了哥哥的身體。兄弟倆手牽著手,阿祈不停祝福著弟弟,兩兄弟抽抽搭搭地哭。接著,阿祈的聲音慢慢變小。

他臉上掛著笑容,再沒有反應了。

阿祈沒有進醫院,這是兄弟倆說好的。宮廟的人直接找來了葬儀社,妻女趕回家時,鄰居們都說阿祈大有福報,是在家中離世的,想是他撐到女兒畢業了,無牽無掛地走,安詳的面容像是活神仙般。

但阿欽違背了承諾。他沒有如應允哥哥的那樣收下自己該拿的那份遺產。他把房子全部讓嫂子收租,哥哥的葬禮也全由他負擔。

阿欽回到了廠區,繼續工作。只有過年時,他才會回去發紅包給侄子和侄女,也會去看看爸媽和哥哥。

他在祖墳裏,留有壹支針給自己。

《做工的人》是難以取代的作品,書的扉頁寫到:“如有雷同,請哀矜而勿喜”。林立青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即便從這些故事中看到真相,即便得知了做工的人的苦衷,也不要高興。因為,“這並不值得高興,我也不覺得有什麽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