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與橫空出世的帝國大廈和世貿中心的兩座並肩大廈相比,這些建築又統統顯得微不足道了。它們是壹片篙草,而帝國大廈和世貿中心是三棵擎天的椰子樹:它們是壹堆玩具,而帝國大廈和世貿中心是三只啃食月中桂葉的長頸鹿。登上帝國大廈和世貿中心,有如越過雪線,登上了珠穆朗瑪峰、喬戈裏峰、幹城章嘉峰。雖不見白雪皚皚,氣溫卻驟然降至寒氣貶骨。萬裏長風如透明的長天巨龍正以七八千裏的時速掠過,龍爪和龍鱗,碰撞著、撕扯著每個人的衣裳和頭發,使每個人都狼狽如龍的掌中玩物,無法站穩。妳以為妳來到九天之外了,其實,妳還沒離開紐約,只是,容光煥發力大無窮的紐約站起來了,紐約這個超級巨人站得好高,而妳,是站在紐約的肩上。妳的腳掌分明還能感到紐約的體溫。俯首望去,周圍那些壹下變得謙卑起來的摩天大樓都是上肥下瘦,上寬下窄,上粗下細,向兩邊歪斜。俯首望去,只見那無數的大樓小樓,無數的長街短街,無數的繁華鬧市,與沼澤、海灣以及哈德遜河互相穿插浸淫著,並且雜著無數的車和些許的船,它們都像被壹只神奇的大手淮得很深很遠,如化作小人國的物事。而環顧四周,目力所及,茫茫蒼蒼以至於無,而壹切無處皆與我等距,紐約的疆界如被圓規畫成,活脫脫是壹個大圓。於是,紐約這個最國際化的大都市,就很有些象征意昧。很像壹顆畫在紙上的地球了。
我知道我不屬於紐約。我的家鄉在地球的那壹邊。我出生在JL中國的壹個飄蕩著最美的民歌的地方。那是壹片被老撅頭和暴風雨剝奪得缺少生命之色缺少植被的黃土高原。我出生的那個年代,壹個叫做埃得加·斯諾的著名美國記者正在那兒感嘆,正像我此刻正為紐約發出感嘆壹樣。斯諾當然不久就回到了他的美利堅,我卻在那兒長大,因而深深地打上了那兒的焰印。此刻,萬裏迢迢跨洋過海走來,被浪濤洗過,被長風去過。被紐約的手輕柔地拍打過,我的身上卻還帶滿了那兒的紅旗、炭火、黃土、米酒和野艾的氣息。那兒曾是中國革命的堡壘。但革命的烈焰發展到六十年代又曾燒得革命的人們死去活來,死裏逃生的也都驚恐萬狀,不可終日。奇怪的是,正是在那樣的日子,我卻夢到過高樓摩天的紐約。醒來後我戰戰兢兢,不敢向任何人透露。但我不知道我是怎麽會做這樣壹個夢的。我譴責自己的罪過:怎能夢見紐約是那麽的繁榮?!是的,是的,我絕對是有罪的。然而我的祖國終於走出迷霧也把我帶出了迷霧。然而眼前才是真實的美國真實的紐約:既不是棺材瓤子,也不是無病的神仙,而是壹個活得挺旺的海明威壹樣的時有靈感的漢子。怎能不慶幸在春天的故事裏,中國嘩啦啦敞開了門窗,讓我們看到了真實的整個世界。搖滾樂贊美著:“大蘋果!大蘋果!”紐約這顆紐約人心裏的大蘋果掛在枝頭,生機勃勃。紐約的第1街……第10街……第142街……以及第2大道·、·…第5大道……它們像電子計算機的數控系統壹樣,每給它壹個指令,它就做出比生命還要鮮活還要靈敏的反應。啊,紐約,這就是紐約!面對它的奇崛、偉岸和生命力勃發的現代文明,我必須調整我的鄉野放羊人壹般的呼吸和腳步。
乘電梯耳膜受著強壓,人不是自由落體,所以能速度均勻地降落下來,降落下來立即墜人喧囂。顧客的嘈雜。黑人的鼓聲。警車和救護車的銳叫。各種聲音滾滾滔滔,波瀾起伏,令妳又是蛙泳又是仰泳又是蝶泳又是爬泳又是側泳又是自由泳,招數使盡,也無法遊出涯岸。而地鐵又嘔當著呼嘯於地表之下,就像每秒鐘都要發生十次以上的有感地震。紐約的每壹條街道因此而在抖動。紐約的每壹條街道因此而在搖滾樂的節奏中搖滾。因此,紐約的街道便似乎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按摩器了,。誰要是腳腿有病,盡可以坐在街心島上享受免費按摩。但是在這裏,人們即使腳腿有病,也都走得風風火火,大步流星。因為每個人都是奮鬥者和競爭者。因為每個人都是拼命三郎。因為每個人都爭分奪秒地追求著更高的工作目標和更高的收人。也許只有小松鼠沒有追求,沒有壓力。小松鼠跳向樹下長椅上坐著的退休老人或外國遊客,跳上他們的股掌,小天使小精靈似的,享受他們的愛撫和面包之類的賞賜。人們遠不像小松鼠那麽輕松自在。於是只要辦完事情,就旋風壹樣鉆進汽車如鉆進甲蟲的肚子,甲蟲心急火燎地奔馳而去。整個紐約是壹個快速奔馳的甲蟲的世界。甲蟲以鐵為甲,以輪為腳,以汽油為液體面包為牛奶為可口可樂。大街小巷,甲蟲密密麻麻,五彩繽紛,盡顯美麗的風姿。歸我的幼子勁勁所有的,是壹只低賤而病殘的黑色甲蟲。人家的甲蟲動輒價值好幾十萬美金,而勁勁的還值不到兩千。因為勁勁還在哥倫比亞大學就讀,窮,無產者壹個。我們坐在這黑甲蟲的腹中,可以看見它的內臟破破爛爛,缺這少那。也可以聽見壹種世世的極為難聽的聲音,那,也許是它的壹節氣管吧,它也許患了挺嚴重的氣管炎啦。但紐約是大度的,富固然有炫耀的地方,窮,卻也沒人小城於妳。所以我們的黑甲蟲用不著自慚形穢狠狠瑣瑣,而是大搖大擺地走進了甲蟲們的行列。路。直線。交叉線。弧線。拱起的線。隱沒的線。圓圈。還有重疊的線,甚至,纏在壹起的線。甲蟲們在上面時而追逐著,時而並行著,時而倏地壹下分道揚鑲,又忽然有高有低地跑在幾層復雜的立交橋的盤道上,沿著令人眼花繚亂的螺旋曲線,跑成了壹朵光與影發育而成的旋轉的五彩蓮花。忽而,壹座斜拉橋壹只躺臥的豎琴赫然掛。現,甲蟲們爭先恐後地跑上去,被壹只看不見的大手彈成了音符和旋律,美麗動聽。
如茵的綠色草坪之上,巨碑壹樣聳起的,是聯合國總部大樓。高高拋上藍天的加儀l噸重的大樓的大理石石墻,顯示即應是和平和發展的力量。前蘇聯的“鑄劍為犁”的青銅雕塑置於墻下。我們中國的巨型青銅鼎置於墻下。還有許多國家的失型藝術品也置於墻下。壹百五十多面會員國的國旗在大門前壹字j洲蔔開,被吹了億萬斯年的大西洋的海風吹拂著,它們嘩峨啦的聲音,如歌如唱,如泣如訴,如歡呼如抗議。但並不是旬聲泣訴每聲抗議都真誠而有理。我看見,在大門對面的樓墻底上,國際乞丐壹樣,就坐著三四個我們國家的西藏人,他們想從長江和黃河的浪濤上冊下壹塊。辦公於大樓三十八層的秘豐長安南先生顯然是忙碌的,他整年面對著種種危機,面對著分別表示贊成、反對或者棄權的綠燈、紅燈、黃燈,力圖將它健成和平的春光。
長長的竟有妙公裏之長的百老匯大街,燈紅酒綠,滋光流彩,有數不清的劇場、戲院、舞廳和夜總會;闊闊的競有:洲)公頃闊的中央公園,湖水蕩漾,山巖搓峨,古堡誰樓,引人遐想。但看了它們,又忍不住要再看壹次華爾街了,雖然華爾街是那麽短狹。因為華爾街真正是壹片雲霞明滅的仙山。也許詩人李白的在天之靈曾在夢中來過。所見者何?詩人揮筆將!日作(夢遊天姥吟留別》題寫於紐約的晴空:“洞天石扉,旬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金銀臺上,每天流不盡淌不完的是金是銀是比金銀貴重的信息信息信息。因為它是世紀大腕的風雲際會之地。美國十大銀行中的六家總部就設在這裏。美國許多最大的經紀公司就設在這裏。美國許多大財團的保險、鐵路、航運、采礦、制造業等總管理處就設在這裏。全球最大的證券交易所也設在這裏。跨進證券交易所大廳,風和浪花迎面劈來。雖然算不上浩瀚壯闊,但它卻是比海洋還要海洋。變幻不息的海水波蕩在電子顯示屏上。海裏潛伏著數不盡的礁石、險灘和談渦。道瓊斯指數潮起潮落,影響著世界上各個角落的經濟氣候。走出大廳再看華爾街,華爾街的每壹塊磚石都像壹只拓荒的蠻牛在猛沖地嚎叫。不,華爾街是壹穎多棱面的碩大鉆石,它以它多彩的奇幻光芒,吸引著人們爭相擁向這裏,幢幢建築被擠得越來越高。然而,就是在這寸土寸金的土地上,卻保留著十七世紀修建起來的三壹教堂,教堂的墓地,墓碑塊塊,高高低低,剝剝落落,看著它們有如回眸歷史,歷史的河流中,凝固了壹片疲倦的桅桿。
屹立著自由女神像的紐約港,水天之間,彌漫著濃重的母性氣息,且溫溫熱熱,綿綿軟軟,輝映著霞光就像展露著血色,它應是美國的子宮。千千萬萬的美國人,就從這兒生出。人常說人是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然而美國人不是,美國人呱呱墜地之時,都穿著風塵仆仆之衣,都提著大包小包,甚至還扛著木箱藤箱。他們壹個個又累又餓。這,我是被勁勁和小薇領著,從位於港內埃利斯島的移民博物館知道的。美國人剛脫胎於母體、剛從紐約港爬上岸的時候,無不喘息奔波於社會的最底層。過上壹些年,他們忽然覺得舒服起來了,愜意起來了,有了自己的草坪,有了自己的汽車和別墅,低頭看時,他們的腳掌之下,壹片人影蠕蠕而動,那又是新壹批的移民了。新移民已經取代了他們原來的最底層的社會地位。壹批
又壹批的更新的移民不斷地湧來,不斷地墊底,頂得上面的先來者漸次升高,升高,升高,而由於才能和機遇的不同,升高中又有了緩慢和迅疾之別,終於有的成了白領階層,有的成了讓天下仰慕的億萬富翁,當然,也有不幸的落魄之人。而幾十年來高科技移民的被倍加歡迎和轉瞬融合,給騰飛的美國增添了逼人耀眼的靈性,使它的巨翼富有真正的活力和耐力,可以搏擊雷電,而少有磨損。美國完全成了壹個民族博物館。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美國便大了,大得如前所述,簡直像壹顆地球了。這顆地球上布滿了齒輪、電腦和現代思維,還有揚起輕塵的滾滾車輪,還有手中的牛排、比薩餅和爆玉米花。這順地球上的白黑紅黃各種膚色凝成的掙脫了傳統慣性的神奇魔力,波瀾壯闊,氣勢淩厲,完成了壹個壯舉。
勁勁和小薇目前連綠卡都沒有,就是說,連新移民都夠不上,當然是處在底層的底層了。然而憑著他們的才智和刻苦努力—不獨他們,整個華裔甚至整個亞裔留學生的驕傲都在於此—他們信心十足,甚至有些野心勃勃。那壹天,他們開著他們的破車,帶著我,悄悄地去長島看了壹次富翁們的豪宅0我懂得他們心中的秘密。返回的時候,他們壹路設計著明朝的彩霞。他們笑得多麽開心。
車過骯臟、擁擠的哈萊姆了。哈萊姆就像時代投下的壹個巨大陰影。我們的神經霎時都有些緊張,車便開得極快極快。最擔心車壞在這個地方。因為哈萊姆是黑人的聚居區。黑人區就像是狼窟和虎窩。年輕黑人們扭動著舞姿,浪笑著,有的還唱著:‘’殺死警察!殺死警察!”據勁勁說,有些富裕起來的黑人,陸續遷往別的地方。但又據小薇補充,哪裏黑人壹多,哪裏的房子馬上就會掉價。然而他們最後又都說,其實很多黑人是頗善良頗文明的。那些黑人優傷的眉宇,分明在淦釋著他們不平的內心世界。
不知什麽時候,暮色已從紐約的每個墻角每棵樹後鉆出,蒼茫迷蒙,並逐漸濃重起來。曼哈頓、布魯克林、布朗克斯、昆斯和裏士滿這五弟兄壹樣的五個街區,都從衣櫥拿出了黑禮服,準備穿在自己的身上。但它們還沒來得及伸胳膊,街燈和商店的燈就像爭春的植物壹樣,壹枝壹枝地開成了萬紫千紅的鮮花。這時候最好看的是街上的車子,左邊的壹行全是白熾的首燈,右邊的壹行全是紅亮的尾燈;白熾的首燈是壹條銀盤串成的長鏈,紅亮的尾燈是壹條櫻桃串成的長鏈。然而我雖從東方遠道而來,紐約卻完全沒有讓我品嘗的意思,因而絕不會有壹棵櫻桃會放在銀盤中,被端到我的面前。編蝠飛上飛下,以英文或者漢字草書,寫著很難佳的朦脆詩。教堂的頂尖,鐘聲檔檔嗡嗡,播散蕩開的全是墨染了的傳言。壹陣雜沓的腳步聲,響過之後,都看見夜之軍已經把大街小巷都占領了。可是,仰起妳的模模糊糊的頭顱吧,妳看,在那高高的帝國大廈和世貿中心大廈上,它們的上半截,晝的軍團還固守著,都還是壹片明艷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