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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中餐館打工酸酸甜甜的日子

2004年夏天,我扛著大包小包,從Loughborough搬到了倫敦,準備繼續攻讀我的第二學位。住在喧嚷的環境,擁有咫尺可近的繁華,這正是我在Loughborough鄉下讀傳媒時所翹首以盼的。Loughborough是壹座寧靜的大學城,卻大而不當,買包方便面也要步行半個鐘頭,這讓人覺得很煩。城鎮中心也樸素簡陋,擯棄了所有讓人糜爛和墮落的因素,十分適合閉關修道。而我住在綠樹掩映,松鼠出沒的鄉下,卻不覺得這寂靜是多麽可喜,反倒時時盼望著倫敦的繁囂。

 倫敦果然是如我所願的景象,滿街各色人等,把10米寬的大道擠得水泄不通。華燈初上時更是燈紅酒綠,光怪陸離。可俺知道,沒錢說什麽都他媽的是扯蛋。壹天3小時的零工只供得起吃住,為了交學費,我開始在壹家中餐館打黑工。所謂“黑工”,就是每周工作時間累計超過20小時。我每周幹6天,下午5點開工,深夜12點收工,原則上***計42小時。

 好在餐館安排住宿,就在餐館樓上壹個6平米小屋。房間很簡陋,壹張床,壹個破茶幾,暗紅的地毯顯得臟兮兮。窗栓壞了關不上,壹個大洞足夠兩個壯漢並排著走進來。探頭壹看,樓下盡是些體魄健朗的黑人,心裏直發毛。後來只好掛上窗簾,終日緊閉,自欺欺人,竟也睡得香甜。

 Johnny是俺的房東,也是餐館的主人。15年前他揣著200英鎊和壹兜夢想來到這片土地,他刷過盤子,做過廚子,送過外賣,如今他是兩家中國餐館和壹家外貿公司的老板。在無數做著出國夢的人們中,他的事跡被反復傳誦並無限放大。他把我引薦給這裏的老板James,並囑咐我好好幹!

 我們的餐館叫Great Wall,工作人員只有老板,大廚,送餐的小陳和我,湊成了壹個簡單的四口之家。吃飯時我們各占桌子的壹角,顯得合理又和諧。初到餐館時,我是餐館的“樓面”,說白了就是服務員,負責接電話,記菜單,陪客人說話,總之做壹切說英語的事兒,周末生意忙時還要進廚房打打包。

 打從我當上傳說中的“樓面”之後,擺在我面前的首要任務就是背菜名,280個菜名。菜式乍壹看有280道,其實就那麽幾樣顛三倒四換著名兒糊弄鬼子。價格倒是賊貴,如揚州炒飯壹盒3鎊(45RMB),咕咾肉壹份4鎊(60RMB)。好在背東西是我的強項,於是我頭天上班當晚,就手握“紅寶書”,前後左右踱步,嘴裏還哼哼唧唧念念有詞。那天晚上都不記得是怎麽睡著的,總之夢裏盡是些chicken curry,special fried rice,BBQ Spare ribs的單詞在亂飛,醒來時手裏還緊攥著壹張菜單。

 然而記清楚菜名僅是萬裏長征邁出關鍵第壹步,第二步竟然是學習寫錯別字!比如:“雞”寫成“介”,“鴨”寫成“甲”,“蝦”寫成“下”,“豬”寫成“朱”等等不勝枚舉。因為樓面所使用語言的對象只有壹個——大廚。凡是大廚看不懂的,統統是爛語言,大廚看得懂的,才是好語言。錯別字也不例外。於是在客人下單時,我不得不經歷3個痛苦階段:把聽到的英語在大腦裏翻譯成漢語;把翻譯後的漢字寫法轉換成錯別字;把菜價寫到菜名的正右邊。其中以第3條最崩潰,幾乎壹個月後我才真正將280道菜價爛熟於心。

 偶爾遇到壹兩個變態的顧客,等妳好容易記下全部菜名菜價地址電話,正要撕單送廚房,他冷不丁來壹句:“So,what‘s the total?”此時妳只有忍住全部的厭煩厭倦情緒,拿出中國傳統算術的精遂來,飛快地加減乘除,並告訴他總價。若是不幸遇上腦髓裏有些貴恙的主顧,沒準會在妳下單N久後,撥壹通電話過來,用極其輕松的口吻說:“Oh,my darling,could I change my order?”這時,我只有用脖子夾著電話繼續寒喧,左手招呼櫃臺前等待的顧客稍安勿燥,右手在壹堆菜單裏大海撈針壹樣去揀他的副單,核對無誤後再修改,再招手示意小陳出來遞單,然後嘴裏說著Thank you心裏想著Fuck you掛了電話。

 頭壹個月,每天都活得戰戰兢兢,生怕自己記錯菜名,路名,門牌號。菜名錯了,廚房需要重做不算,餐送到了客人還會打電話過來罵人。粗口是我壹個人受用了,餐總是要重送的。若是遇上大雨天甚至是大雪天,此時的心情,只恨不得砍自己壹刀的。如此幾次以後,身心俱傷。

 後來,工作上手後,我逐漸能夠從客人的口音裏將熟客壹壹辨別,不等他們自報家門就搶先壹步說出來,哄得他們心裏那個美啊,從電話裏都能聽出喜上眉梢的模樣。我同樣可以從生客的語調裏辨別出他們的膚色國藉,英國本土白人,歐洲白人,本地生黑人,黑人移民,本地生印度人,印度移民……當然,還有中國人。正確率90%以上。我還學會了站油鍋,炸各式各樣的小吃;我學會了擺設冷盤、打包,還能在人手不足時炒飯。我會從容不迫地下單,我會在客人耍無賴時兇巴巴地說:“You idiot!Pay the bill as soon as possible,or I will report to the police!!”,這樣的嚇唬居然也很奏效。生意稍微好時,連上廁所的空隙也沒有,這頭剛蹲下那頭電話又響個沒完,壹邊提褲子壹邊就往櫃臺沖。廚房裏的男人們也各忙各的,壓根沒工夫瞧我這個邋遢女子。我就如此在倫敦不由自主地模糊了性別。

 只有在每個周六發銀子時,我數著手裏厚厚的壹沓鈔票,想到自己的學費有了著落,才高興起來。第壹周工資整整180鎊子,被我用來購置家具。壹個帆布大衣櫃,壹張書桌,壹把椅子,壹個書架,全部是從Argos網上買的便宜貨。看著滿滿壹屋子自己掙來的家具,很有成就感。得意之余,我發誓壹定要好好學習。壹切就位,再拉上壹條寬帶,沖壹杯速溶雀巢,想象自己住進了希爾頓飯店。雖然我吝嗇得舍不得花壹鎊坐公車,但桌上壹束“價值不菲”的鮮花卻常換常新。鄙人時常自慰:俺雖窮,無背景,可比酷玩浪漫在上帝面前是人人平等的。在物質極度匱乏的那個夏季,鄙人的身體在淪陷,靈魂在高飛。

 然而,餐館生意好景不長,9月天氣漸涼後,餐館的生意有如懸崖上推下的壹塊巨石,跌跌撞撞的下滑。老板James壹臉愁苦,拍著我的肩膀說:“生意再上不去,就該出去派單了。”

 分發菜單,俗稱派單,這是中國餐館由於惡性競爭而萌芽的壹項折磨人的新業務。說白了就是把印有電話號碼的菜單挨家挨戶的塞進信箱裏,以達到廣而告知的效果。這壹舉動徹底宣告了“酒香不怕巷子深”時代的結束,以及全球化現代信息廣告時代的到來。

 據Johnny回憶說,10年前分發菜單的傻冒很是寥寥,他偶爾出去派幾天菜單,周末就會忙到連電話都不敢接。我和老板聽了又是驚羨,又不由要感嘆:那該是壹個怎樣的年代啊!多想回到那時候當傻冒啊!

 沒辦法,我們註定遭遇不了那樣的好年景,只好乖乖地派單去。我和老板壹人脖子上掛壹只包,包裏是幾百份菜單,晃晃悠悠地穿梭在倫敦南部小鎮的住宅區。輕輕地推開每壹扇院門,走進,至大門前,左手把信箱推開壹條縫,右手把菜單對折以增加硬度,塞進,成功,收右手,縮左手,走出,最後關院子的門。這壹系列的動作看似白癡,其實大有講究,每天重復性的執行之後也衍生出許多悲劇。下面舉幾個我曾親歷的例子——

 兇悍型主人。

 派單的時候他/她正好要出門而不幸撞見。輕者會激動地大罵:“我畢生最討厭中國菜單和pizza菜單……”(此處省略粗話100字)。往往這時候,英語聽力會忽然出奇的好。重者會把菜單揀起來(如果妳不幸已經投了),直接甩在妳臉上或者朝妳身體的某個部位拋來,並附加f,s開頭的單詞n個。此類人多為女性,如有男性出現,表現形式尤為變態。

 劣質的信箱。

 有的人家使用的信箱異常牢固,怎麽都掰不開口。好容易使上吃奶的力氣,塞進壹張菜單,還沒來得及抽回左手,喀嚓……左手食指被夾住,撕掉壹大塊手皮。後來我壹直戴手套,還好後來壹直是冬天。

 讓人無處可逃的狗。

 狗是英國人民喜愛的寵物。幾乎家家養狗,且不止壹只。幸運的時候:菜單才塞進去壹半,忽然聽見壹陣瘋狂的狗吠,伴隨著奔馳的腳步聲,聽聲音判斷數量在兩頭以上,我們只得落荒而逃,並慶幸無損傷。稍微倒黴壹點的是:沒有狗吠聲,放心塞菜單,不料忽然手指壹痛,原來被狗從裏面咬了壹口,輕微肉體損傷。比較倒黴的是:見壹狗伏於床,似寐,於是放心要塞,猛然擡頭只見快兩米高的另壹巨狗正趴在玻璃門上與妳對視……全身血壓往頭頂沖,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嚴重精神創傷。

 容易損壞的門。

 正要推開院子門進去,發現門是壞的。正要驚訝,主人已變戲法般地出現在面前,冷笑地看著妳,壹臉得意,仿佛說:“小樣,賠門吧。”當即吐血。

 人生何處不迷路。

 走到壹個分岔口,分頭行動。等壹條街道分完回頭壹看,媽呀!人都哪去了?沒帶手機,沒帶錢。走啊走啊,越走越遠。問路,答曰:坐兩站就到了。我暈,我有錢坐車我還問路幹嘛!繞壹圈走到鼻塌嘴歪後終於回家。臥床不起。

 厭煩的時候,我會很阿Q地安慰自己,出來派單既可以鍛煉身體還可以減肥,同時創造經濟效益。況且年輕人經歷些挫折有利於看清資本主義社會人剝削人的罪惡本質。然而每天黃昏時,我掛著空蕩蕩的包,壹個人走在倫敦的小巷裏,看見放學的孩子簇擁著壹起回家,看見壹張張興奮的臉從身旁壹壹滑過,用壹種聽不太真切的語言細細碎碎地交談,心裏就會落寞起來,壹時間竟然忘了身在何方。

 這裏就是倫敦。這裏有世界上最古老的教堂,這裏有歐洲最密集的博物館,這裏有中世紀韻味的街道,這裏還有百萬個大商場,近千萬人口。這裏是我工作生活學習的地方。我每天穿梭於倫敦的大街小巷,聽街上的車聲人聲,教堂的鐘聲,街頭藝人的琴聲。我知道我身處於最熱鬧繁華的倫敦,我已在多愁善感中歷練了許多歲月,然而這壹刻我壹個人,在人群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偶爾挪挪脖子上的包,空氣中彌漫著壹種憂傷的味道。